初一升初二的男学生，个头已经蹿了起来。他们嘴唇上长出一圈淡淡的茸毛，嗓音一夜之间变得沙哑起来。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自己的成熟，特别是在发育明显的女生面前。
　　他还没长开个儿，半旧的军绿衫挂在身上，像一件罩袍。平头是昨天才剃的，家人不许他留分头，说那是二流子头。后面传来哧哧的笑声，他后脑勺泛青的头皮～定是笑料。他低下头，不敢转身，在一群吵吵闹闹的学生之中既安静又拘束。
　　开学第一天没有上课，学生们按照男女分成两排，站在蓝砖红瓦的教室门口。空气中没有一丝风，透明得如刚被酒精擦拭一新的眼镜片。阳光从教室前蒲扇大的桐叶缝间漏下来，在他的周围撤下一片片树荫。
　　一个男老师正在门口点名。在新的班主任面前，学生们小声地交谈着，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。虽然与一些人去年同班，他却没什么人相熟，也懒得套近乎，只出神地看着脚下树荫间亮光的形状。他发现一件小小的怪事，不论树叶空隙的形状如何，落在地上的亮点总是圆的。
　　一个名字被点到了，没有人应。第一遍时，他没有听到；第二遍时，声音便有些不耐烦了。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，他抬起头来，迟疑地应了一声，在老师与众人的目光威压下，低着头进了课室。
　　他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走过去。那个座位刚好靠窗，他将半旧的军用书包放下，发现木制桌面上满是新旧交杂的刻痕与墨迹。墙壁上刚涂过白灰水，红的木窗上是新的油漆。
　　蒙了一层灰尘的窗户开了。窗缝间落下一股细细的沙土，一道亮光斜射下来，落在桌面上。光柱中有无数细密的、发亮的尘埃，正在混乱无休地翻动着。他细细地看着光柱，手指小心地触碰着它的边缘，仿佛竟是第一天看到它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轻叹了口气，又小心地摸了摸墙壁与窗框，才将肩膀倚在上面。
　　窗外钉着一层翘着片片红漆皮的铁丝网，露出黑褐的本色——铁丝网确保窗玻璃不被操场飞来的球或砖块打破。他仰起脸，发亮的网眼外，宽厚油亮的泡桐叶绿得晃眼。不远处的操场上空无一人，唯立秋后仍疯长不止的野草，那杂乱的叶尖上顶着白亮的光晕。
　　一个难得的无风朗日，应该去镇外的树林里走走，或去秋田里捡几粒漏下的花生，他皱眉想着。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，一个胖胖的男孩正在热情地向他打招呼。他点了点头，俩人去年同班，却不熟悉。胖子讲起话来没完没了，聊着去年班上一个又一个的同学，他都没什么印象。他起先还注视着对方，有礼貌地点着头，但不一会儿便把眼神转到了一旁。
　　一个个空位逐渐被填满，老师还站在外面，只剩下一些女生没有安置好。教室里越来越吵闹起来，不知不觉中，几个小团体形成了，成员们自在地讲起话来。前排几个矮个儿的学生低着头凑在一起，把声音放得很低，生十白被谁偷听去自己的秘密。后排那些看起来高大成熟的男生则恰恰相反，他们懒散地坐成一圈，高声讲着自己假期里的勇事。这几个人的吹嘘让他感到乏味，不是在假期里结交了几个“厉害”角色，就是晚上结伴去大街上和小混混儿打架。几个早熟的女生很自然地被吸引了过去，成了他们的听众。她们穿着时髦而俗气，脸上涂了一层粉笔灰似的白粉，夸张的耳坠和鲜艳的指甲油是她们与众不同的标志。
　　教室里没有电灯，一片云遮住阳光时，他们便落入昏暗之中。他感到空气变得越来越闷热，手心潮湿起来，这时有人推了他一把。“我常胸闷，让我坐靠窗的位子吧?”胖子嬉笑着问他。他摇摇头说自己的胸更闷，说着便转过头去，看着窗外。
　　胖子不再烦他，似乎在与别人讲话。他转头一看，前排坐下了两个女生，一个长发，一个短发。
　　他较寡言，书包里常装着本闲书，没事就低下头来看。书是星期天从文化馆借的，借书证是求了大哥很久才弄到的。牛皮纸包的书皮，中间的部分磨得油黑发亮，摸在手上滑滑凉凉的。他的手放在书包里，想把它拿出来读，眼睛却还盯着前面。
　　长发女孩去年和他同班，却没有说过什么话。胖子笑着向她打了招呼，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异性同学叫出，长发女孩有些得意地转过身来，笑着应了一声，也大方地向他点点头。他正出神地看着另一个女孩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，只是狼狈地把头点了点。
　　胖子和长发女孩没有注意他的尴尬，开始聊起天来。他松了一口气，这才打量起那个短发女孩。她安静地坐着，不知是不是在想心事，一直都没转过头来。她穿着黑白条纹的夹克，肩扣显得很帅气。有一小会儿，他甚至怀疑那会不会是个男孩。她放在脚下的书包也引起了他的注意，正面露着半边卡通图案，侧面还开着放文具与水瓶的口袋。他想她去年肯定没有在这里读书，不然他一定会记得她。
　　他低下头，眼睛却向前瞄着，心里有些发痒，热热的。她还是没有说话，她和他的安静似乎连在了一起。他望她的背影，不由得想看她的模样。胖子正在向长发女孩打听她，于是长发女孩喊了一声，她便转过头来。他一个不提防，与她的眼神碰在了一起。
　　他说不出为什么，只觉得她与别的女孩不一样。她鼻梁挺直，脸色有些苍白，鼻翼两侧有几块不明显的雀斑，眼白中隐约着一小块黄点。她的目光扫了过去，甚至没在他的脸上停顿一下。
　　他低头拿出小说来看，耳中却全是他们的对话。她似乎有些矜持，不太理胖子的话，但不拒绝自己的同桌。于是，他们才知道她是从南方来的，这是她第一天在本地上学。
　　听到这里，他心中动了一下，抬起了头。胖子问是哪座城市，她笑而不答。他忘了她还说了什么，只记住了她与众不同的声音，清清凉凉的，没有浓重的土音，悦耳而纯净。
　　几个男生很不情愿地跟老师去教务室领书，教室呈更加吵闹。“你在看什么?”他突然听到有人在问。他抬起头，吃惊地看到了她的眼睛。
　　他注视着那双眼睛，不知那是一种失礼。她的瞳孔有一层特别的灰黄色，像一只猫，他暗暗想着，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动起来。
　　“一本小说，关于一条狗在冰天雪地里奋斗的故事。”他低下头，有些结巴地回答道。
　　“一条狗……童话故事好看吗?”她似乎并不在意，继续问。
　　“很精彩，我非常喜欢!”受到了她的眼神鼓励，他说话开始自然了一些，“不过，这可不是童话故事，而是现实中不可思议的事。作者竟能够把狗写得像人一样勇敢，嗯……很坚强。还有小说中的生活与这里很不一样……那是在一个终年都是白雪的寒冷地带……”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讲话竟然也可以这么流利。